武功壹

武功（壹）▲曾骞

年，春节刚到，盛威的夫人余转群寒热喉痛，住进医院，医生给她注射了白喉血清。效果看起来不错，注射以后喉痛减轻。可是没有多久，开始腹痛。洋人劳施罗尔，仓促之间进行诊断，认为是胸膜炎。

略读过医书的盛威，看到夫人的症状，觉得离不了伤寒。布匹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开始经营汤料品。去年的秋天，他进来一批上好的桂圆，货物从云南辗转到上海，途中差点遭劫。幸好有几个武师押镖，和山贼交手，房子明大腿中流箭，就近找了一个金疮郎中，其他三个兄弟继续押货。

房子明在金疮郎中那里遇到一个女记者，叫吴周雨，因为肝郁正在调理身体。郎中虽说主要经营金疮，内科也有一手。吴周雨心中满是愤慨，当时就要召开巴黎和会，女记者满腹爱国热情，只是郎中劝她安心，身体血虚，家国之事一时难说，况且就要进入己未年，暴戾大事，凡夫恐怕未必能够阻止。

“姑娘，等你月经正常，再好好写稿。”金疮郎中话不再多说。

“不能等，像你们这种隐居乡野，以医为道的人怕是无情，你这样一日救一二十人，我写稿能激荡民众人心，能发人醒悟。”吴周雨喝了一口药，觉得好苦。

房子明挨了箭伤，恢复得也快。每日在郎中的院中缓缓练功。每日下午申时，郎中便不再营业接诊，独自一人在小屋中打坐。等到傍晚时，他就做好一桌子饭菜，叫大家来吃。饮食粗淡，无非是就近找来的野菜，每人一两个玉米馒头。有特殊需要的，他会配给病人肉食。

吴周雨自己洗衣服，白衬衣上不时能发现几缕淡黄色的蜂粪，用手搓搓也就掉了，留下的花粉痕迹她倒显得不在意。郎中自己养有蜜蜂，天气好时，幼蜂出来练飞，顺便就会拉泻，郎中自己的蓝布套衫有时也会染著。晾衣服的地方，走两个廊道，就是郎中的书房三境斋。只是书架上几乎没有书。

房子明是余转群的表弟，小时学武，拜本乡的教头杨时。因为长相怪异，小时总被其他小孩欺负，加上到处都兴练拳团，父母也就送他学武。房子明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觉得母亲害了他，怎么说？房子明唇裂，中医说兔唇是孕妇乱吃东西，不守禁忌。可房子明知道，因为母亲没有给他绑腰绳。他已死过一次，当时六十多天发高烧不治而死，按照规矩，埋葬时当在腰上绑条绳子，方便下了阴间时鬼差称重。母亲年轻，死了孩子，一阵慌乱中，就把孩子扔到了乱石滩。不满周岁夭折的孩子，不进祖坟，只能扔到荒野里。

鬼差因为没有可以下称钩的绳子，干脆钩住了他的嘴巴，直接吊称，房子明前世的灵魂嘴巴撕开了一条口。称完，扔在地上，也无鬼神过问。过了不知几久，有个鬼差抱起他，将他抛出一面高墙之外，他就又投了胎。再次投回房家。他妈妈因为他的死，身体差了两年，找阳清天调理，没太久便怀孕，生下的还是房子明。上一世，他叫房恒。这一世，出生在夜里子时，一颗流星刚好划破天际，便取名房子明。

他的唇裂，阳清天看过，帮他找了教会的洋人，只是洋人也没有办法，说只能到法国去做。盛丞倒是有钱，也愿意资助这位亲戚，那时盛威也还小，跟着李克农古学英语。盟会、点会都活动频繁，有时会被清兵追杀，盛丞同情这些受伤的青年，暗中帮助他们找到阳清天，只要阳清天肯治，没有治不好的伤，他有一种易容粉，伤好的点会省民，顺便服下这些粉末，样貌就有所改变。与通缉上的画像便大为不一样。但是组织上怎么确认？

阳清天教给易容者一根针，也教给扎法，在手上某个穴位一扎，面貌就可以恢复原样。

这一手，倒是引起了哥老与关帝会，甚至各路秘社的注意，想将阳清天转变为教卒。阳是个道人，不想过分牵涉到事端中。最后竟消失了。他在盛家央求下，给了一点易容粉给房子明服下。只是必须忌口狗肉。说来也奇，兔唇竟逐渐平复。房子明也不需到法国去了。盛威跟过他，读的医书便是在那时读的。盛丞有三房太太，一房早就走了，还有两房，一个生不出小孩，一个就是盛威的妈妈。大房二十三岁那年，被树杈穿心，死的很惨，夏天时坐在大树下乘凉，刚磕一颗枣子，天下掉下一根尖杈，从肩胛穿到前胸，算命先生其实早有告诫，勿近木，她是个土命，圆圆滚滚，憨憨厚厚，牙齿整齐，只是花粉过敏，阳清天几帖药就治好。临死前的三个月，阳清天发现大太太的脉象反克，提醒要注意，还顺便帮排了个六爻火珠，可最终还是避不开。

做生意需要和官府打交道。除了从小带盛威见识场面，盛丞希望儿子将来能够考举。他自己花钱捐官，只是被人做了仙人跳。事后证明，那是老天在帮他，接他钱的道台，后来陷入党争，被押到京城，砍在了菜市口。当时要是捐成，跟了道台，怕是没有好下场。

太平天国同治时就剿灭。可是余党四野。有人混进了会道。三教九流，盛家都有交手。其中有一人叫望专大师，做了几年和尚以后，又下山。专门靠霸占糖会营生，同时控制了几十个石匠。盛家的木材生意，望专大师专门敲诈沉香木，说是要用来烧祭天母，实际暗中转卖到苏杭。有一次望专大师跟了船队到扬州，被人认出，官兵夜里用炮直接轰船，望专大师进了鱼腹。盛家知道他粉身碎骨，急忙带了家丁往忠王山赶，挖回了望专一伙吞下的沉香。

盛丞的母亲念佛茹素，初一十五，就要去寺里，带上盛威与小满。小满每次只是在山门外。小满是盛家收养的小女，从来不敢跨进寺院。进了寺院就发烧。盛威奶奶知道孩子恐怕也是业障重，不但进寺院发烧，进道观也如此，身体也不好，养不大。找了和尚帮忙，但不济事。后来遇到一个洋人传教士，小满信了基督，身体倒是好起来。于是周末改由仆人带小满上教堂。但是风雨满城，世道日诡，到处烧教堂。教堂被烧以后，小满就在家自己设了十字，有空就做祷告。盛威撕了小满的圣经一页，用来折纸船，纸船顺着私塾外面的溪水航行，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满那夜就得了惊风。阳清天不在。经验老道的盛威奶奶用了土方法，也没治好。小满死时全身挛缩，反张，眼睛里充满恐惧。几个原来教会里的姐妹兄弟，守在一旁，唱诵了圣诗，要带小满的尸体走。小满的灵魂当时已经离开肉体，站在床边看着大人们争吵。她很着急，可发现说什么，生人也听不见。倒是盛威很难过，觉得自己做了恶事，害死妹妹。于是跪在观音菩萨面前痛哭。盛家找了阴阳师，算好了回煞时间。回煞那天，铺上稻草灰，还真看见了脚印。只是发现脚印是猫爪，有经验的人士断定，小满将来做猫。

余转群是盛家与余家，经过三书六礼，为儿子定的婚。转群是二女，长的秀巧，尤其那双手，好似滑玉。嘴巴倒是大嘴，比一般人的唇要宽。按照一般的相面，这是吃四方的女人相。只是五官端庄，再配张大嘴，加上凤眼，成了美人。新婚那天，没有发现女血，因此盛家不满。当时阳清天也在，见了余转群，便用手挽过盛丞，借了一步到偏屋说话：“这个姑娘别为难她，她是个仙女，新婚洞房勿有女血。“说得盛丞眼睛一鼓，直直地看着里屋，心想，世上哪有仙女，阳清天继续说：“这个女孩，一年才来一次经，生理如此。”因为阳清天早就给余转群看过病，所以知道她的身体异于常人。

“这样的女孩，除非动了凡心，月信则如同常人月月有来。新婚夜见不到红，见了红就要遭天人捕罗，不必怀疑贞操。”阳清天说完，准备离开，他时出现时消失。盛家大婚这一天，他出现在人群中，为的就是要救转群。他知若不来，余氏当受到冤枉，将来要悲惨一生。也因为他这番话，盛家放下了顾虑。只是嘱命家中知道实情的人务必守口。话多的佣人，倒也不赶走，仁义地多给了钱粮。转群嫁人时十四，初潮十一便有，此后难见。盛威十六，还没有接手生意，只是还在学着眉眼学着墨线。离真正上手买卖还有时日。

嫁入盛家后，盛威与余转群，倒也琴瑟和谐，逐渐余的月经来的也如常人。她动了凡心。盛丞的印堂一日比一日塌陷，总是咳嗽，因为找不到阳清天，只好由普通的郎中看诊。这些郎中要么开一些清热润肺的药，要么开一些滋阴药，咳嗽没有一日见好。盛家每日给老爷熬参汤，日日服一盏，越吃身体越差。

老爷咳出来越来越多的痰。盛家老奶八十，没有避寿，却摆起了几十桌酒宴。这不太符合老太太的风格。也不奇怪，老太太念佛一生，只是身体衰弱，将要尽了。越是如此，她越是清淡，这让盛丞不满，家中有的是金银，自己的母亲何必如此节俭。等到老太太病在榻上，说不出一句话时，盛丞整个心思就是要办一场大宴。

一方面是筹备母亲的八十大宴，细到酒宴上的糕点，宴请的客人具体是谁，再就是戏班。戏班越来越凋零，能完整凑一班，不容易。这些事情辛苦，也没有让他放松对盛威的管教。每日亲自教他《生意世事初阶》。王秉元的这本书，在他看来是莫大学问。想当时胡雪岩也是师出其书。

“要有耳性，有记才，有血色，有和颜，四件万不可少。有耳性，则听大人教训；有记才，则学过的事，就不肯忘；有血色，则自己就顾廉耻了；有和颜，则有活泼之趣。”盛丞一字字教儿子，就是希望他成器。他感到考举已经不是一条出路，将来大清的变化怕是翻天。做生意，保住家财，要是兵劫家财毁灭，自己儿子也有童子功，将来东山再起，也可凭本事成番事。每当盛威调皮不学，便会被罚抄三十遍初阶中的第七十二条：“古诗云：少年轻岁月，不解早谋生。晚岁无成就，低头避故人。俗云：吃不穷，穿着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家有一千银子，每日只用三钱，若不经营算计，不要十年全完。”

盛威的字倒是越写越好，写出风骨。算命先生说盛威是个武曲，也说他八字伤官佩印，虽没有天医直接入命，但是带太极贵人，恐怕将来要做一方名医。学医行医，在盛威的父亲看来，是个贱工技人，被呼来唤去。哪怕炉火纯青，像阳清天那样，也最终性格古怪离群，不想儿子成为异士。盛丞是个财官重的八字，比较现实，希望儿子要么做商人，要么做官，不要以医欲名，太小道。其实更怕儿子学阳清天，去做个道人，那盛家的香火也就断了。他要办大宴，名义上是行孝顺，实际也是为了给母亲看看，要不是家中殷实，你怎么有功夫安心念佛。

因此医书，不怎么允许儿子读。阳清天也告诫过盛威，不要学那些庸俗之辈，背背汤头口诀就糊弄百姓。要学医，便要学道，要学道，便要志坚。“你家的富贵不过烟云，要是学道，至少不空过一生。”阳清天的这种话，盛威暗暗记下。老爷喜欢在家中打麻将，盛威听到麻将声很反感。可是父亲对他讲，麻将都不会，如何社交，你要喜欢读医书，当作解闷，不要痴迷，知道华佗如何死的否？每次一提及华佗被曹操杀，盛威自有解读，却又不便与父亲争论。对于华佗的遭遇，盛威觉得，那是华佗自召，他自己不好好专医，只想当官，又牵连了政治，自作自受。

盛威有一次离家出走，去了离家百余里外，为的是找一个叫润雪娘娘的人。这个人有奇功夫。可以隔空为人治病。他想去一看究竟。不想根本见不到润雪娘娘，只得流浪。娘娘去了守中观，已去了那里出家。想要见识她治病，必须去远在千里的观中。娘娘只治严重的风湿，或者驼背。她发你一号，比如甲座辰位，你拿了这个号，回家便是。有固定的时辰，固定的方位，散坐静室，便自有无形人来为人治病。身上会觉得麻痛。连治一二十年，病人便昏睡，梦中有人拿起刀斧豁身，梦醒来病就去了。只是并非人人可治。即便拿到了号，要是接不到感应，娘娘的话说，那是人家不肯来，为何不肯，她不清楚。她只是个媒介，帮打个路桥。做不了主。盛威练武，伤了膝盖，杨时并不管他，只叫他继续练。他想找找娘娘。

等他灰头土脸回到家，根本想不到，家中已残垣断壁。土匪一把火烧了他家。那天办宴席，见不到盛威，盛丞的脸色难看，觉得儿子造反。他就不明白，自己的妈妈反对办酒，自己的儿子好道，怎么天下人就要跟他作对。宴席的消息，早就传了方圆几十里。土匪那天下来劫家。杀了两个佣人。家兵拿着大刀和土匪对砍，杨时也在，土匪还是人多，打不过，杨时只得掩护大家逃跑。好在还有个杨时，家兵是不管用的。家兵中有人串通土匪，这才是真相。土匪临走，其实没有放火。直接把盛家的大号烟花倒放在地，焰口直接对准房子点了喷射，炸了房子。

逃到河边，盛丞口渴喝了生水，发了急病，加上恼气，匆匆走了。一道天雷打下，烧了河边一排垂柳。老太太坐化。活人于是哭得悲重气梗，也有邻人赶来。盛威找到大家时，一滴泪水也没有。他也不清楚为何如此。只是转群抱着他，问他饿不饿，怀里掏出半只烧鸡。家中遭难，转群的心思也迥于常人，从盘中抢了半只烧鸡，知道逃跑路上食物重要。要不说她嘴大，也并不是只知道吃东西，况且她嫁入盛家后，每日饭食并不多，都是小小咀嚼，一口咀五六十下才咽，不像每次匆匆扒饭的盛威。因此老太太很是喜欢转群。觉得孙子的媳妇养生有道，方是气定，有良妻相。盛威接过烧鸡，晨风凉，鸡上竟也没有结油，全赖转群怀中温度。盛威一口一口吃了鸡皮鸡腱子，将鸡骨扔到卵石和草中。有了那么一点力气后，盛威拿起一块石头朝空中扔去。

转群以为自己眼花，看到老太太站在不远的山头。天上有祥云，老太太被什么接走了。大家看到的只有坐着不动，身体柔软的老太太，还头头顶上红黄相并的云彩。只有转群看到了别的不同。

盛威带了转群去上海。盛家多少在上海还有生意。他也渐渐忘了学医的事情。专心做起生意。店铺在南仓街，卖点洋货。只是店铺旁边有个粪坑。风水先生说不可以动，也就没有改。李克农古早就回了英国。盛威和这位英语启蒙老师继续有通信。得知盛家遭难后，写来一封信，信中有句话这么写："Wellwaterisatreasure,theo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