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白教授应该就是人人希望遇到的好医生吧,面对数十年职业生涯的各种挑战,如履薄冰地走出来……
有位朋友从美国来,因脖子上有几个结节,寝食不安。正好长辈中有认识马东白教授的,约好一起吃顿便餐,顺便让老教授看看。
我恰好在场,见证了这个过程。
马教授刚刚肺炎康复,谈吐儒雅朴实,带着淡淡的吴侬软语腔调。精神矍铄,不像八十二岁高龄。陌生病人遇到他,第一印象定然是十分亲切。
马教授先让这位女士坐好,自己立于其后,双手在她两侧脖子上缓缓移动,一面指挥病人不断做吞咽状,一面感知病情深浅,很快给出了结论,令我这位朋友十分信服。
马东白教授担任过上海医院院长、医院头颈外科主任、上海医科大学医学系副主任,给很多首长开过刀,他的各种荣誉自然很多。但如今网络上,几乎查不到什么关于他的新闻,不过,“好大夫网站”上,医院的主任,都会自豪地在简历里写上一句“曾是马东白教授的学生”。马东白23岁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医院外科医生,76岁退休,至今业余时间还有一处门诊,外加不时需要给司法部门做专家鉴定——如今的他,还是很忙的。
席间,他不经意讲的几件往事,把大家都吸引住了,也大为感慨。年的夏天,37岁的马东白被派到青浦区某乡村给当地农民看病。
一天,卫生所来了位女患者,患巨大子宫肌瘤,伴严重贫血,队领导看后,决定给她手术切除。
他们找来了住在农民家的马东白,让他主刀。马东白恳切地说,“这么大的瘤,卫生所根本没有任何手术条件,做手术太危险了,医院吧!”队领导立即批评他:“放下你的臭架子,你要好好读《老三篇》,特别是学习白求恩那段。人家一个外国人,在炮火硝烟中都能做手术,我们这么幸福的和平年代,你还不能动刀?没有条件上,要学会创造条件上!”
队里年轻的妇科医生也附和道,“这个肿瘤,只要我们医生发扬主观能动性,完全可以切除”。
于是,马东白被迫将《老三篇》逐字逐句念过一遍,马上开始“创造条件”。
首先,他找来大木板做手术台,又找了块大白布,悬空搭在墙顶上。白布中间挖个洞,放了支一百支光的大灯泡。可是,点亮灯泡后,发现若手术,将会有医生的光影,投射在病人身上,妨碍手术视野。马东白无奈又去找了好多电筒,让助手们蹲在四个角落集中照射到患者腹部区域。
“无影灯”有了,接下来就是消毒问题。卫生院到处是泥灰地,怎么办?马东白想出了办法,他在地上撒了厚厚一层石灰粉,然后浇上水,等“呲呲”的热量散去,铺上蒲包,医生护士站上去,既不会有灰尘扬起,又能杀菌消毒。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生所居然连最基本的器械也没有。马东白只能设法,医院借,结果没有借到。回来又被造反派痛骂了一顿——“臭老九,不好好在农村改造思想,还想去露一手!”接下来就是满屋子的批判大字报……
但手术还是要做,医院借到一套基本的开腹器械。至于手术用的线,他再也不好意思借了,只得将就用卫生所的普通线。
第二天早上八点,那位力主手术的青年妇科医生主刀,马东白作为助手。可是,病人体质实在太差,麻醉不理想,药也推不进去了,马东白赶忙设法添加局部麻醉。等到打开病人的腹腔,除了看见特大的瘤之外,她的血管居然有手指那么粗。一贯立场坚定的妇科医生,当场就吓得退却了。马医生接过手术刀,他先用钳子钳住关键的几根血管,用线将血管扎好四圈,然后切断血管,一点一点地处理病情。直到下午三点,手术成功了。
术后,马东白被支走,仍回到小队农民家中,大瘤子则被放进宝塔糖透明大塑料罐里,给乡亲们四处展示《老三篇》在医务界的无穷威力。
以后,马医生又被叫去做了第二例巨大子宫肌瘤切除术,同样成功。
他多年后笑谈此事,说自己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已,“后来我恐怕再也不敢在当时条件下动这么大的手术。”马东白一生做过手术大大小小不少,其中难忘的是在云南那段时期。
当时,他与同事们深入到少数民族地区巡回医疗治病。马医生发现那里的人身体都还不错,没啥大毛病。最大的问题,就是蛔虫病。
他说:“当年,要是我带了两吨‘驱蛔灵’去那里,也会很快被少数民族居民一抢而光的。”
而当地最常见的外科疾病是兔唇和疝气,“这可能跟族人世代内部通婚有关”。
病人们都围住马医生,请他治疗兔唇。可是队指导员说,这是资产阶级的美容术,不准他做这类手术。
马教授看见那么多人哀求他的神色,被深深打动了。不论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族男女,谁不想更漂亮,更英俊一点呢?
他苦思冥想,如有天助,他居然想出一条堂而皇之的理由:兔唇患者,因为咬手榴弹引绳不便,都是无法参军的。于是马医生从“提高警惕,保家卫国”的高度,劝服了指导员,他终于可以给云南少数民族乡亲们治疗了。
但更大的问题是:马医生几乎什么大小手术都会做,唯独没有学过兔唇修补术!
他利用休息时间,在纸上用圆规和直尺,反复设计,终于摸索出一条独创的手术方法。
消息传开了,乡亲们都赶来求治,由于以前没有治疗条件,所以兔唇患者大多已成年,可以在局麻下手术。马医生亲自给患者做双侧眶下神经阻滞麻醉,然后设计,做标记点,切除多余组织,分层修复缺损。术中用作眼科手术用的麦粒肿钳夹双侧上唇,所以手术整个过程都没有血。
术后,一位位纯朴的患者们醒来,看见自己俊俏的新模样,马上都乐得咧嘴大笑。糟糕!刚缝上的创口,眼看要有撕裂的危险……于是马医生赶快用胶布加固创口,同时没收了所有的随身小镜子,确保创口安全愈合。对于那些先天性股疝气患儿,都需要全身麻醉,马医生一队人,一无氧气,二无麻醉机。只能因陋就简,“土法上马”。他和同事们截了一段装胶布的纸筒,套住患儿口鼻,小心翼翼将乙醚一点点滴入到适量。然后进行股疝气修补术。一个手术大约半个小时,一个接一个,手术均顺利,无一例有任何并发症。
我问马教授,这五十多年来,万余例手术中,他成功率有多少呢?马教授自豪的说:“如今已‘金盆洗手’。可以说我一辈子手术总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从未出过一次事故,从未损伤过一根不应损伤的神经或血管。因为我深知,作为一名外科医师,每次手术都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危机病人健康甚至生命。”
他接着又告诉我一个故事:“记得我有一次带研究生做手术,我做助手。手术很顺利,创口缝好后,中午已过,学生们都要我先下台去吃饭。但我有个习惯,一定要让麻醉师拔管,患者完全清醒后,我才离开手术台。我没有走,而是在观察,我发现引流管有血块堵塞,认为创口有出血可能。于是我立即拆开缝线,果然有一小动脉因结扎线滑脱而出血。因及时处理,而避免了一次事故。类似的情况,经历过多次,不能一一列举。上面那件事,给那位主刀的研究生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育。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位著名的外科专家。”我好奇地问:“马教授,您叫马东白,可是以前是东方红,这个名字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马医生笑了:“六六年‘文革’刚开始,造反派特别厉害,各地知识分子跳楼的很多。他们来找我,命令我立即改掉我这个‘反动透顶’的名字,否则就斗死我。我反问他们:‘马克思的马字能改么,毛泽东的东字能改么?’他们都说不能改,但是要我改掉‘白’字。我又问,大家学习的《老三篇》里,白求恩的白字能改么?我说,我是医生,我的‘白’是永远学习白求恩的意思,我坚决不改!”后来这些红卫兵闯将们竟哑口无言地走了。
其实,这个名字的来历是,马医生出生时,马爷爷在书房等了很久,直到天亮终于生下来时,爷爷正好读到苏轼的《前赤壁赋》最后一句,欣然给孙子起了这个名字。不过“不知东方之既白”——这个典故,那个时代的青年绝大多数是不会懂的。
话题转到目前的医患矛盾,马教授叹了口气。医院和医生,真不应该想着“盖房子,挂牌子,登报纸,捞票子”,而是应该多帮助可怜的病人,以病人的康复,作为自己的快乐。他说,当年甚至遇到患者跪在地上送红包,他实在推不掉,为了让家属安心,他暂且收下,统统放在一个抽屉里,手术后再还给患者。
盘盏交替之间,马教授和我们一问一答,时间过得飞快。送走老教授,我匆匆回来,记下了这些从未发表过,甚至很少有人记得的珍贵故事。西方医学界常说:“好的外科医生,要兼有老鹰的眼,狮子的心以及绣花女的手。”马东白教授,兼具上述三条,还拥有着金子般闪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