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侯杰,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曾任职北京日报社,现从事纪录片制作。
本文作者侯杰。
《血战钢锯岭》引发一场关于战争的讨论。长期以来,中国的文艺作品对战争的美化和娱乐化诠释,误导了一代代的青少年。战争到底是怎样的?战争与我们个人的关系是怎样的?一部纪录片的拍摄,让我穿越到70年前,体验了一次战争炼狱,感知了战争中人的脆弱。
年的那个夏秋季,大概是我与战争距离最近的一次体验,几乎一夜之间,家家挖掘防空洞,据说,北边的老大哥要给我们扔原子弹。那时,对我来说,战争非但不可怕,反而很好玩。我对战争的印象来自早期抗日神剧《小兵张嘎》、《鸡毛信》。但是,好玩的战争没有来。
0年后,战争来了,敌人从北方大哥换成南方小弟。但小弟离我们太远,并没影响到我的生活。
年,纪念抗战胜利四十周年,我来到卢沟桥边,宛平城的弹洞还在,桥栏杆上的石狮子残缺依然。我采访了守城营长金振中骨灰安放仪式。金营长遗愿长眠卢沟桥下,与当年阵亡的弟兄永远守护宛平城。但那时,我觉得抗日战争已经离我太远。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散去70年的时候,战争走进了我的生活。05年初,受一家基金会委托,我们开始拍摄一个抗战题材纪录片。
关于选题,我费了一番思索。长期以来,有个说法,对世界来说,二战就是欧洲战场和太平洋战场,而中国是被遗忘的战场;对于中国来说,“国民党不抗战”的说法一直深入人心,抗战就是八路军、新四军,后来加上卢沟桥、淞沪和台儿庄,而滇西是被遗忘的战场。
滇缅大反攻是中国军队主动发起,历时一年,成功收复国土、打通战略生命线的战役,几十万人在这里厮杀,三次造成日军的“玉碎”,却曾经在很长的时间里不为滇西之外的人知晓。于是,滇西大反攻成为我们镜头对准的目标。
关于叙述方式,我们摈弃传统的空中俯视、指点江山的上帝视角,试图透过一个个普通人的眼睛,通过个体体验和细节碎片,去感受战争。
我走进战史的故纸堆,来到当年的战场,走访那场战争亲历者,跟随战史研究者一起还原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岁月。一个个历史碎片被串联,战争不再遥远,并逐步在我眼前呈现。
松山战役群雕。
什么是战争?
滇西战史专家戈叔亚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个事,松山战役结束后,昆明防守司令部训练教官洪少坤受命和几个参谋到前线,清点和收集缴获和剩余的军用物资。他说,一过惠通桥,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尸臭,越往山上走,气味越浓,到达山顶,他几乎要窒息。松山不是一座山,是丘陵起伏的一组山,他看见好多台推土机“突突突”叫着,将尸体推到大坑里,不分中日士兵,不清点人数,也不辨别姓名,很多已经不成其为尸体,只是一堆淌着粘水的腐肉。
松山战死日军50名,中国士兵名,战役从6月持续到9月初,时值雨季,其间无法收尸,任凭尸体在山间各处腐烂。洪少坤说,之后的很久,那“突突突”的推土机声,一直在耳边回响。
在腾冲再现当地百姓为战死者做水陆道场的情形——放河灯。
当地村民说,战后,松山闹鬼,尤其雷雨天,山上就厮杀之声喊成一片,他们甚至能分辨出日本兵的叽哩哇啦和中国士兵的贵州话。当地政府只好请来法师,不分中日,给战死冤鬼作水陆道场,从此消停许多。但是,直到年代,国道开通之前,货车司机都不敢独自夜行松山。据说,有人清楚看见,路边突然窜出挥着战刀或端着刺刀的日本兵。直到今天,天黑以后,没人敢再往大垭口上走。
在腾冲国殇墓园,立着一个娃娃兵雕像,它依据的是当年美军照相兵拍摄的一张照片。当年有名美军顾问随同中国军队作战,他们拍摄了大量的照片,那些照片,定格了一个个历史的瞬间,其中就有大量的娃娃兵。我注意到,不仅滇西远征军,就连学生为主体的驻印军也有大量十二三岁的娃娃兵。
美军拍摄的远征军小战士李占宏(音)和国殇墓园雕像。
这意味着什么?
抗战之初,川军、滇军就走出川、滇,参加台儿庄、中条山会战。“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刘湘语)的川军没有回乡,腾冲人寸性奇与数千滇军浴血中条山。到年,中国中央政府控制的区域只剩下了云贵川,中国军队的兵源地只有西南一隅,这是否意味着,抗战打到第七年,西南青壮年已经消耗殆尽,中华民族开始透支下一代的生命?“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时刻”,已经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抗战第七年的现实?
我把这个问题提出给戈叔亚,他说没有做过专门调查,但是,从当年的照片看,的确大量招募了儿童从军。当年看《三毛从军记》,我以为那只是文艺作品的夸张,没想到竟然是事实。
许多娃娃兵没有经过训练就被逼着走上战场。他们既不具备士兵的素质也不具备士兵的技能。让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人上战场,无异于被屠杀,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关于松山战场有没有督战队?其说不一,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但有这样的细节,一些中国娃娃兵被逼着爬上山去,他们泪流满面,不断抽泣,山上的日军对他们叫:过来吧,我给你活命。居然就有娃娃兵扔掉枪支,爬进日军的战壕。他们情愿做俘虏,也不敢面对日军的枪口。据说,他们最终的命运是被日军扔下了山沟。
在龙陵,我见到了一个叫李文德的老兵,我注意到,他行军礼时不住地点头哈腰。那不是军礼,那是农民的礼仪。
打松山那年,他6岁,在四川老家地里干活时,被保长“拿”了,送到云南。他的职务是第八军03师团卫生兵。他没有文化,不可能懂得战地救护,所以,他事实上应该只是担架兵。但就是这个没有经过军事训练,没有摸过枪的农民孩子,在最后向松山攻击时,被编入敢死队,因为那时,一个团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敢死队员身后的包袱里背着长官发的卖命钱老滇票,所以,战后的松山,除了遍布的尸体,还有到处抛洒的老滇票。
戈叔亚做滇西抗战研究多年,却从未攀越过高黎贡山,理由是恐高。高黎贡山是南丝绸之路通道,挂在崖壁上的小道仅供单人行走,许多地方坡度超过60度,稍一不慎就可能失足跌进万丈深渊。翻过高黎贡就是腾冲,所以,这里成为中国军队右翼部队攻击路线。但是,山上,迎接中国军队的是日军的枪林弹雨。
我惊讶地发现,那时的军队竟然没有户外常识。高黎贡山海拔米,6月,山下,怒江河谷闷热潮湿,山上,夜里温度宛若寒冬,攻山的中国士兵竟然穿着短衣短裤,时值雨季,夜雨一下,许多士兵竟然失温而死。
54军98师59团团长陶达纲回忆,切断日军补给并最终拿下日军阵地后,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些日军的尸体大腿上只有腿骨,没有肉,战壕里的粪便是黑色的。猛然冒出的一个想法,让他险些呕吐:两军对垒,不能起火造反,给养断绝的日军靠生吃同伴的尸体维持生命!其实,日军吃同伴尸体,不是孤例,在太平洋战场也有记载。
老兵李文德(左)。
战争是绞肉机,这架绞肉机上的,不只是士兵。
9月日,最高统帅下令,9月8日之前不拿下松山,军长立即枪毙。此时,主攻松山的第八军军长何绍周已经奉调回昆明,在前线指挥的是副军长李弥,接到命令的李弥一言未发,抓起一只冲锋枪带着警卫连上了山。6天后,浑身军服破碎,脸上、手上满是树枝划伤的李弥被士兵搀扶着走下松山,在他背后,枪声依然激烈。第二天下午5、6点钟,山上枪声平息,消息传来,日军被全歼!据说,接报的李弥,像座雕像,一动不动,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滇西战场上,军官自杀的事情时有耳闻。李文德亲眼看到总攻前,连长自杀,自杀者还包括87师师长张少勋(未遂)。作为后人我们无法理解:与其自杀,为什么不去和日军拼死一搏呢?尤为不解的是战役结束,有军官在打扫战场后自杀。
3
震撼我的不仅是战争本身,更有那些士兵战后几十年的命运。
在昆明养老院,我见到04岁的李正义。他是我所见到的老兵中最具军人气质的。体型枯瘦的他已经不能自行坐起,必须借助一根绑在床头的布带子,但是,他炯炯的目光里,闪烁着刚毅与坚定,那是真正的军人的眼神。
04岁的老兵李正义。
昆仑关战役时,他是第五军00师搜索连连长(搜索连就是特种兵),后来参加了同古战役和龙陵战役,最高军衔到少将。年后,已经到地方做县长的他,被以历史反革命罪关押,直到年获得特赦。
他头脑清晰,谈吐幽默,他笑称已经96岁、曾经是第五军政工军官的老伴:她是吹牛皮的,我才是打仗的。昆仑关战役时,一枚弹片击中他面部,打碎了牙齿也打豁上唇,从此他成了“兔唇”。他笑着说,狗日的日本人把一个美男子弄成了丑八怪。他也笑谈起被关押的日月,这个硬汉子,经历了战火,又饱经磨难,意志始终坚不可摧。
临别时,仰卧在床的他,缓缓举起右手,那是一个抗日军人的军礼,他保卫了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并没有善待他。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
写作《我所认识的鬼子兵》的战史研究者方军,长期白癜风有治吗北京白癜风医院哪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