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八大怪之六锅盔像锅盖

时间:2018-5-9 18:28:56 来源:唇裂

陕西八大怪(之六)

锅盔像锅盖

吕向阳

“面条像裤带”,咥得气派;“辣椒一盘菜”,嚼得开怀;“锅盔像锅盖”,啃得慷慨!

“陕西八大怪”中,这三样怪直指吃,另外那五样怪,样样也与吃分不开。而最能展示老陕招牌、老陕风采、老陕豪迈的,则莫过于大如车轮、重若碾砣、厚如磨扇、状似锅盖的锅盔。

锅盔外表浑圆厚重,如古铜老铁、龙鳞龟甲,一派披挂齐全威武雄壮之势、敢打必胜之气。锅盔脾性如陕西冷娃,外焦里熟,面冷心热,浑身散发着麦子、茴香、芝麻、椒叶与油盐混合而成的诱人爨味,给人以安稳感自豪感;锅盔冷水和面,猛火搭色,慢火熟瓤,暴晒不裂,雨淋不散,彻寒不冻,重击不碎,久存不霉,是月婆子、病秧子、壮汉子、商贩子与戍边将卒最可口的美食。

说起锅盔的来历,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军旅与战争。我当过三年步兵,略知兵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之古训。我经历过断炊断粮,更难忘五天五夜徒步穿越腾格里大沙漠的生死考验——全连全副武装,人均只带一日份干粮一军用水壶水,挑战生命禁区与生命极限。白天赤日当空,沙漠地表温度达五六十度,夜间则寒气逼人,真个“早穿皮袄午穿纱”。走在松软的沙漠上,像踩在棉花堆,走一步退半步,人人大汗淋漓脚底起泡,个个汗流浃背东倒西歪,接下来就是嗓子冒烟唇裂喉痛,再接着就是饥肠辘辘头昏眼花,稀疏的沙葱沙棘芨芨草红柳根与捕获刺猬沙鼠沙鸡豺狐为救命粮,胆大的吞食臭烘烘的甲虫蜥蜴……我多次出现严重脱水的幻觉,眼前的一切都看成食物与水,也一次次渴盼有几片锅盔就好了。后来我想,如果上了真正的战场断了给养,非战斗减员至少多达八九成,而古代将士在缺水少柴的戈壁沙漠吃啥喝啥,难道果真携带的是炒面、锅盔与用牛羊皮牛羊膀胱制作的水囊吗?而这次饥渴交加死海穿越的意外收获,就是我的适应性训练的短消息第一次刊登在了《解放军报》上,全军适应性训练高潮也由此而引发。

退伍后,我曾以战地记者的身份上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自带军用干粮与侦察兵战友出没于蛇当道、蚊横舞的原始森林,入蒸笼、钻雾海,穿雨林、摘野果,饮泉水、卧草丛,再次体验到了戍边的困苦与饥饿到极点的滋味。压缩饼干救了我的命,但比锅盔的口感差远了。我离开南疆时,发誓回家乡后要发动妇女为前线烙一火车皮锅盔。

少小离家吃兵饭,没有丁点零食,总觉得肚子空荡荡,而官兵个个是饿狼是馋嘴猫,饭量大得惊人,不说黄瓜红白萝,就是大蒜辣椒咸菜疙瘩转眼间就被内贼踅摸走了,因而炊事班常常如临大敌又顾此失彼。当兵人的梦,都是千里之外的故乡,我的梦多是母亲的锅盔搅团臊子面。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在食物充裕与快餐食品急速升级换代的今天,锅盔这种地域风俗食品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特殊意义可言了。锅盔是怎样来的,它起初是啥模样,在漫长的中华文明史进步史中扮演了什么独特的角色,无人给出一个相对可信的答案,而民间传说并承传几千年的“文王锅盔”,难道真的是文王的创造发明?说到锅盔,必然牵扯到五谷杂粮的生产与加工水平,炊具从陶器瓦罐等到铜器铁器的演变,特别牵扯到锅盔在军事上的特殊需求,要回答这些问题,若没有《史记》的指南、《周礼》的路标、《诗经》的向导,显然无法寻找到锅盔身世、锅盔家族的。

战争是历史进步的发动机。从小到大、由弱到强的西周,也是在浴血奋战中崛起,而不是成天给老天叩头给鬼神烧香强大的。人们赞美周人的坚韧与忍让,却误以为周人向来是逆来顺受的农夫,人们熟知武王灭商的牧野大战,却忽略了西周从公刘到文王十多代人从没有停止在战火中拼搏。

周人本是一个智勇双全的战斗族。早在公刘迁徙豳地,他就将民众分成三批轮流服役组织成氏族军队,这是周人以农耕打底、以征战保家从而与犬戎杂处十多代的生存两翼。“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场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槖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诗经·大雅·公刘》)译成白话,就是“忠实厚道的公刘,不敢安居简单想,开辟疆界种田忙,积攒粮食扩建仓。干粮装进袋和囊,团结一心争富强。张弓带箭齐武装,盾戈斧钺威风扬,开始动身去远方。”到了古公时代,犬戎像只疯狗,侵凌日多,古公以避战求全迁岐,但犬戎越咬越凶。古公第三子季历,曾率领军队两次长途出征,抵达今陕北与内蒙古河套地区反击西落鬼戎,首战大胜,得到了商王朝武乙帝赐赏,并娶商境内挚国任姓女为妻,次年又一举击败其主力,俘获其二十个部落的首领,保卫了西周的安全,也确保了商朝西部边疆的安宁。接着,季历指挥军队在今咸阳东北击败了一个叫程的部落,又打败了今山西屯留西北的余无戎,商文丁帝大喜,封季历为商朝“牧师”。西周的强盛,引起了商朝统治者的不安,商王文丁便设计抓走季历并将其杀害。这一连串大规模的征战,说明古公把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以攻为守作为生存战略的。文王时代,周人继续坚持强军与东进战略,首先消灭了毗邻的今武功一带最大的一支犬戎,剪除了商王朝的一翼,乘胜攻灭今甘肃灵台一带的密须国、阮国、共国,减少了东进的后顾之忧。其后,以蚕食方式与商朝争夺天下,在今山西长治攻灭了商朝内属国耆国,今户县的邗方国(一说今河南沁阳),回师消灭了今户县的崇国,这才初步完成了对商朝的战略包围,从而为牧野之战的决定性胜利创造了先机。那么,在农业生产极度低下的西周,打了几百年的苦仗硬仗,它的军队以什么为主食副食,便成了西周崛起的一个深层话题。如果我们对西周的饮食状况一无所知,就无法回答后人对“锅盔像锅盖”的提问。

周人是率先进入农业文明的开路者,也是食物创制的带头人。西周已广泛栽种黍、稷、麦、菽、麻、稻等主要粮食作物,诗文多有记述,但受到炊具食器的影响,主食的花样并不多。从王宫炊具食器看,主要有煮肉或盛肉的鼎、煮粥的鬲、专门煮肉的镬与像蒸笼一样的甑、像大碗一样的簋、像高脚盘一样的豆等,从饮食习惯看,古人一日两餐,第一顿饭叫朝食,又叫饔,在九十点钟进食,第二顿饭叫餔,又叫飧,下午三四点进食。《说文》说“饔”为熟食,说“飧”为“食之余也”,即剩饭,关中农村至今还保持着一日两餐的习俗,把晚饭叫喝汤。在如此条件下,主食主要是炒熟的米或麦子叫糗,稻或黍捣成粉做成饼或团子蒸熟叫饵,与饵原料相同,只是经过水浸的叫粢,以及称呼餱、粮、饼等,指的都是干粮。《周礼·天官》载,供给给笾中装配食物或供品的官职叫笾人,笾,指竹编的容器,笾人掌管祭祀时分四次进献的笾,第一次进献炒麦子、麻子、炒米、炒黍子,……第四次进献炒干的米麦、豆粉的蒸米饼和蒸米粉饼,说明西周已经熟练掌握了炒食蒸饼技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由此我想,智慧的周人既能把精心制作的美食用于祭祀,也自然会用于保障浴血奋战的军人。文王时多次北征,东征的步伐也在加快,随着铁的冶炼与应用,为了适应更大的作战需要,人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西周一系列干粮,已经迅速升级到体积更大、营养更丰富、储存时间更长的“文王锅盔”的新阶段。

粮食是军心、士气的定心丸,也是战争舞台上最刚硬、最持久的主角。自秦文公带领秦人千渭之会,全盘继承了西周以农为本的强国理念,经过数百年的积累,国力大增,秦穆公时跻身春秋五霸,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新法“行之十年,秦民大说(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诸侯毕贺”,之后的秦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关中万石一积的粮仓有咸阳仓、栎阳仓、霸上仓,新占领地区的粮仓有敖仓(今郑州西北)、陈留仓(今开封东南)、宛仓(今河南南阳)、成都仓(今四川成都)等,加之铁器的广泛应用,笨重易碎、携带搬运不便的陶器瓦器让位于铁器铁锅,秦军车、骑、步、弩大军既有充足干粮,又能吃上热食,军力日益强劲。秦昭襄王时,破格以年轻将领白起为主将,攻击韩国魏国联军于伊阙(今河南洛阳龙门),一役斩首二十四万人,诸侯惊恐,六国战栗。一战升为大良造、担当秦军主帅的白起,又于公元前年指挥了进攻楚国的鄢郢之战,在强攻未能奏效的情况下,筑坝拦水,决堰放水,滔滔洪水淹没鄢城(今湖北宜城),死伤军民数十万,然后沿长江东下,拔楚都郢(今湖北江陵),焚夷陵楚王庙,大军前锋直指竟陵(今湖北潜江),楚国无奈迁都于陈(今河南淮阳),白起因战功卓著被封为武安君。此役前后持续两年,秦军初到南方,两军对垒,难耐湿热,为了大造声势先声夺人,人高马大四肢健硕的秦军,卸去盔甲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叫阵时吼声如雷如狮,冲锋时勇猛如虎如狼,身后背负的锅盔经过日晒雨淋已变成如铜似铁、如木似皮的鬼怪模样,进食时个个又像长着铁齿铜牙,大块吃肉,大啃锅盔,而楚人身材矮小、面黄肌瘦,国家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饿着肚皮上阵,未战先输一着。又楚人不知锅盔为何等神器,看到秦军大吃大嚼如泥如土如砖如瓦的东西,又力大如牛,披发如魔,大为惊骇,频传秦军恶魔妖怪一般茹毛饮血、啃石咬砖,是故每遇秦军,大呼“妖怪”“虎狼”来了,慌不择路,争相逃窜。此后,“战神”白起又指挥攻击赵国的长平之战,断绝赵军粮首,射杀赵括,围困其主力四十六天,赵军迫不得已暗地自相残杀以为食,连战带饿,四十五万人一命呜呼,唯释放未成年的二百四十人返回。史书载白起尽坑降卒,后世颇有争议,我非为白起喊冤叫屈,我以为,可怜的赵军四十多万人脱离原有防线与军需基地,冒险前出,食不果腹,日夜鏖战,伤不能救,尸横遍野,食人杀马,疫病流行,能侥幸存活的必然为数不多,再说秦军不是“收尸队”也用不着销毁“罪证”,没有时间也没有工具去挖坑掩埋四十多万人的。《吕氏春秋》《爱士》篇说:“衣,人以其寒也;食,人以其饥也。饥寒,人之大害也。”《上农》篇说:“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这说明“上农”是整个秦国国防战略的思想与经济基础,这是秦军所向披靡、秦国统一天下的重要保证。

秦军背着锅盔扫六国,背着锅盔筑长城,锅盔也成了汉朝唐朝誓扫匈奴铁骑的诡秘兵器。今人虽无法亲历古代大西北恶劣的环境与气候,也无法体验戍边将士一把炒面一把雪、一块锅盔半月粮的艰苦卓绝,但一篇篇战争诗,仍能把人带到“轮剑直冲生马队,抽旗旋踏死人堆”的生死战场。陇上边危,“当朝受诏不辞家,夜向咸阳原上宿”;塞北秋早,“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大漠孤苦,“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西域风烈,“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西海天高,“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好勇自秦中,意气多豪雄。”锅盔伴随着西北战场的传信狼烟、嘭嘭战鼓,伴随着金甲兜鍪、如雷凯歌,也伴随着男儿意气、中华之掖,一起成为我们民族的英雄诗史!

锅盔为什么惹得老陕流涎水?为什么让老陕像牵挂宝贝一样挂在嘴上?而且老陕的锅盔又极像锅盖,又招惹国人如打量天外来客似的说长道短:“中国人唯陕人嘴巴大,一次能吞下这么大的食物!”“陕人铁齿铜牙,吃硬如砖块的锅盔如吃豆腐!”外地人将女儿嫁给陕西小伙,出门时母亲含泪拉着女儿的玉手心疼地说:“到了婆家人家吃什么你别挑食,锅盔就是费牙,不行了用水煮着泡着吃,别早早没了牙!”关中某县县长去无锡招商引资,无锡老板说:“陕西人诚信厚道,只是锅盔我们啃不下!”外地人对陕西锅盔的这番误解,是他们从未品尝过这么甘美的食物。它是黄土地的脂膏,是补给庄稼汉胳膊上肌肉疙瘩的特殊补品。吃锅盔的庄稼汉,能把碌碡举到头顶,能把大梁扛到房顶,能把一麻袋麦像拎鸡娃似的扔到粮垛上……散文大家刘成章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千阳蹲点时写了千余字的锅盔短文,称赞:“锅盔的形状,又多么像这千阳大地,像这黄土高原:敦厚、雄浑、粗犷,可以载大树,可以负巨石,可以经受暴风雨的无情打击。”老陕说: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是说锅盔吃起来很费劲,牙口不行是吃不了锅盔的。另一层意思是,想吃锅盔还要赶上丰收年,否则牙齿再利也只能喝稀糁子,吃糨糊状的搅团。一上海知青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岐山北郭某村下乡,一日三餐是轮流吃派饭,遇到家境好的能吃上两片锅盔,遇到家境差的,常常是两碗搅团。第一次吃搅团,他把盐、醋、辣子合成的调料水一口喝光,蹙着苦相对上饭的大嫂说:“水水好喝,糨糊难吃。”惹得大嫂捧腹大笑。民国十八年关中一场大饥馑人口饿死过半,亏得秋天下了几场雨才让麦种下了地。来年麦子籽实饱满,我村有三位长者逃荒回来,捋着青颗麦粒大嚼大咽。麦刚半熟,心急得用石磨推了二斗面,让婆娘烙下锅盔,不料一年未吃硬食的长者怎么也嚼不动硬锅盔,一个嘴含锅盔笑着咽了气,活着的叹道:“哎!真是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苦命!”老陕在谝闲中,也常用这句调侃话感叹生不逢时,搭不上幸运车。

关中人的家常锅盔,大若草帽,厚若砖头,状若猛士盔甲,极像秋野里成熟的金葵。最有名的锅盔,有岐山文王锅盔,千阳砖头锅盔,陇县油酥锅盔,乾县的原味锅盔,以后也有苜蓿锅盔、菠菜锅盔问世……文王锅盔是文王发明的,一类是麦面伴盐伴茴香粘芝麻,用酵子将面发起来后,揉上几百遍,再将面团放在板上,用铁绳将木杠一端挂在木板上,运用杠杆原理发力,老者压不动了,小伙上阵,面团中的水分被榨尽,擀成磨盘形放入锅中,用麦秸火煨上半天,锅盔便散发金黄色泽、大肉出锅的香味,切下一角,外筋内酥。加盐是为添味道、防霉变。还有一种拱若穹隆、小若礼帽的锅盔,做起来极为讲究,用猪油伴糖水和面,揉上几百遍,用小锅烙熟,酥脆可口,营养极高。据考古专家推断,这是西周宫廷专用食品,是专门供王食用的,后流传到民间,家境好的才能食用得起。千阳的锅盔厚若木砧,一个锅盔有十多斤,吃起来时嘴巴需张得像瓦窑像蛇吞象。一妇人曾以手脚麻利著称,烙好砖头锅盔常站锅台扔向案板,喜听那“咚”的一声,不料放学的孙子站在案板前,锅盔砸向他的头顶,顿时鼻孔出血,倒卧在地,医院诊断为脑震荡。千阳人用刀切锅盔,为夸耀其厚实,总是用刀子斜切下去,让人如打量深沟高原似的惊叹不已。千阳山大沟深,农活吃力,只有吃了砖头厚的锅盔,农人犁地扛柴才不怯场。陇县山高路险,凡耕种多以苦力,故用青油和面加工成油酥锅盔,干脆爽口,油而不腻。春季苜蓿发出嫩牙,关中妇女将其拌入面中,烙成锅盔补充营养,少菜缺肉的家人因而食量大增。

旧时商贩远行、樵夫进山、麦客赶场,路上吃口熟食很难,而熟肉、蒸馍容易变臭变霉,唯锅盔放个十天半月也不变味。在没有方便面的时候,陕人出行必携带锅盔。荒无人烟、饥饿难耐,吃几片锅盔能量得以补充,马上精神焕发。相传古时军队头戴铁盔,饥一顿饱一顿,饭时不见食物送上,不知是何人急中生智,卸下头盔当锅,胡乱揉面生火,面团被烤得半熟,众人犹如饿狼扑食。这一传说,可能为真。战争往往能点燃发明的灵感。锅盔相当于如今的压缩饼干。锅盔解决了士兵水土不服的痼疾,也解决了守城无暇吃饭、打埋伏怕目标暴露、转移阵地辎重拖累等难题。锅盔二字,若非沾上了盔甲的硝烟,要不何来“盔”字这样的名号?锅盔从军队传到民间,也造福无边。如今陕人的羊肉泡馍,用的就是硬面锅盔。后来,人们将用来蒸馍的“发面”烙成了“起面锅盔”。农人种地,惜时如金,咥上几片锅盔就能一鼓作气犁上几亩地割完几亩麦。商人贩运,可节约成本,昼宿夜行吃几片锅盔喝几口冷水就继续赶路。樵夫上山砍柴,百里之路,吃上几片锅盔力气不减。在方便面未出世之前,关中人坐火车,就带着一挎包锅盔,一瓶辣椒当饭吃。臊子面、锅盔、面皮,是关中人将麦面做到极致的结果,也是关中人适应自然、改造自然的又一创举。在家吃面,在外吃锅盔,关中人还发明了“棋子豆”,这也是干粮中的细碎物,易保存易携带。扶风人还发明了学子赶考途中的专用食品——鹿糕馍,它小形瓦当,上画有飞奔的一只鹿,意即食后得禄。

锅盔是母亲用心智催生的一轮圆月。关中母亲除忙完农活外,用去许多时间是站在锅台烙锅盔。烙锅盔来不得半点心急,要用麦秸慢慢烧,否则锅盔就成了“皮焦里生”的木炭。锅盔上面的花色像雪地里绽放的梅花,有起有伏,均匀有致,细看起来有的像地图、有的像山河、有的像人物画花鸟画。夏季烙锅盔,厨房像着了火,母亲汗水涔涔,不断地翻转,一顶锅盔都寄托着母亲祈求全家平安团圆的愿望。在极其贫困的年代,母亲烙下锅盔后,连一块三角形状的小锅盔也舍不得吃一口。如果丈夫或儿子外出干活,母亲烙锅盔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过火的疤子,避讳祸事殃及家人头上,也知道出门在外艰辛备至,食口锅盔就想到了家。我当兵离家的那天早晨,母亲半夜起来烙好一顶锅盔,装入我的挎包,叮嘱道:远离故土吃点锅盔就不拉肚子。那时家里常常闹粮荒,我将舍不得吃的几片锅盔偷放食案上,可细心的母亲又偷偷装入我包内。母亲一生是教书育人的,她在朝阳学校教书时,我家灶房在两座大房的过道夹缝,无门窗也罢,但若刮东风,烟筒就被卡住了喉咙,灶房内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做一顿饭母亲眼睛就被烟熏得红肿流泪。我上课时常爱观风向,生怕吹东风,但刮东风总比西风多。我的二婶是乡邻们公认的好人,一生乐善好施,菩萨心肠,幼时我放假回村,孤独一人,二婶饭时总是把我叫到她家,虽是几片高粱面锅盔,搅团就野菜,却让我有了温暖的家。记得她去世那年的深秋,我回到村子小住二日,走时她老人家烙了一顶大锅盔,切成小块让我带走。二婶肾癌已到晚期,全身浮肿,却半夜爬起来为我烙锅盔,她老人家可能知道这是她为我烙的最后一顶锅盔。

锅盔是父亲用汗水浇出的一轮红日。从麦子下种到收获,父亲比侍弄小孩还精心。没有化肥,常常是土地大搬家,从土场把土拉到后院,给人粪、猪粪撒上一层土,又得把农家肥一车车拉到地里。庄稼人常常为给地里上肥而发愁。多年的土墙被挖了当肥施进麦地,三年的土炕被挖了当肥施进了麦地,炕灰、锅灰被当成稀罕物施进了麦地。光土肥的大搬家就让他浑身散架。麦田锄草要三五遍,勾着头、猫着腰,眼睛像辨奸一样。割麦碾麦更是苦不堪言,要是遇上连阴雨,一年的心血就泡汤了。父亲脸上总是忧郁着,他们被麦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父亲吃起锅盔来,生怕掉碎碴。即使芝麻大的馍碴,也要像捡元宝似的捡起来扔到嘴中。父亲知道,每粒麦子都浸透着他的汗水。太阳似的锅盔让父亲喜悦,这是上帝赐给人间的佳肴,父亲心中变得金灿灿、晴朗朗。父亲的手指变得像料礓石一般粗糙,额头爬满了沟壑状皱纹,父亲绝无退路,他生下来是种地的,他是为麦子活着的。他吃着大地的麦子,最后被大地从头到脚吃了个精光。

锅盔是游子怀中贮藏的一顶草帽。关中汉子离乡时,母亲总要让他怀揣几片锅盔。锅盔上有母亲的味道,散发着“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情愫。岐山人给离乡的人总要烙形似铅球的“灶干粮”,实际上是希冀孩儿早回乡,早团圆,当游子吃尽这些锅盔后,母亲的形象就烙在他的骨子里。锅盔是故乡的苍穹,是秦人的血脉、秦人的徽记,大凡在外地谋生的秦人,官做得再大、钱挣得再多,见了锅盔就有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的归根感。

锅盔是武士出征的一面战鼓。秦人扫六合,用铁饼似的锅盔砸平了天下。能吃锅盔的猛士,有着白起的血性,有着王翦的狠劲,有着郭子仪的威风。中条山战役中,关中冷娃吃着锅盔与日寇搏斗得昏天黑地,失利后绝不降敌,奋然跳进滚滚黄河,让黄河水把自己变成一顶奔向大海的锅盔。

千里迢迢有一口锅盔你就不会倒毙途中,大雪茫茫有一口锅盔你就找到了温暖的火炉。

洒血疆场,有一口锅盔你就回肠荡气。逃荒要饭,有一口锅盔你就死里逃生。

锅盔,是五谷打造的车轮。

锅盔,是苍天赏赐的奖章。

锅盔,是大地揭开的锅盖。

如今,城里的女人不再烙锅盔。乡下的人也不是顿顿吃锅盔。锅盔渐渐失去了它的市场,但岐山的文王锅盔同面皮一样卖到天南地北。

城里人烙锅盔烙成了点心月饼,黑心商家把点心月饼烙成了铁饼。锅盔不再像锅盖了,人心也就薄了,血性也就衰了、勇气也就弱了。好在锅盔并没有像珍稀植物动物那样濒临断代灭种,对陕人来说,锅盔永远像天穹一样盖在这方天空!

(配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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